2014年2月19日 星期三

追憶《情書》的似水年華:從回憶尋找愛情

註:最近都沒甚麼時間寫文,趁著小小的空檔,只能把上個學期的功課整理裁剪一下放上來,裝成影評,哈哈。



「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憶與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後消失,消失之後又浮現。」                        
                           — 普魯斯《追憶似水年華》

   在電影《情書》中,岩井俊二透過一段純真的回憶讓兩條平行的故事線互相貼近,同時敍述兩位女主角渡邊博子和女藤井樹的感蛻變。博子因未婚夫男藤井樹的死亡而沉溺傷痛之中。偶然,她發現了他的舊址而寫下一封情書,寄出後便開啟了回憶的盒子。信件勾起了同名同姓的女藤井樹對男藤井樹的回憶,她因此與博子通信,訴說跟他的經歷。博子和女藤井樹由已死的男藤井樹牽引,記憶的回溯將現在與過去緊緊扣起,揭示了愛情的面貌

永恆真實的愛情與其「遺忘」性質

    女藤井樹的感冒一直貫穿整個故事。雖然病情愈發嚴重,但她一直抗拒就醫,甚至要在母親和爺爺的暪騙下送到醫院去才勉強排隊看醫生。這種看似是普普通通的鬧彆扭實質上是女藤井樹的心理反抗。在醫院輪候時,迷矇的她看見一張病床推出了走廊,護士急忙的腳步聲響起,上面躺着的正正是她已過身的父親。追隨着媽媽與爺爺的腳步,她走向手術室門口並打開它,一片偏藍的冷色調光芒滲出了憂傷的氣息。回憶大門開啟後,男藤井樹的影像戛然浮現,現在與過去紛亂交錯,眼前出現了同名的二人在中學時被點名的尷尬情境。這一整節場景深深反映了女藤井樹父親的死亡與及對男藤井樹的記憶,這兩者之間的強烈牽扯。

   佛洛伊德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寫道:「任何一個『遺忘』都有動機可尋,而這個動機通常是一種不愉快的經歷。」女藤井樹拒絕看病的表現是緣於父親多年前因感冒惡化成肺炎而離世所帶來的痛楚。這種對死亡的恐懼感明顯地造成她對這段時期和其回憶的嚴重抗拒,產生出「阻抗作用」。「精神分析法指出,某些著實重要的印象,由於遭受「阻抗作用」(resistance)的干擾,不能現身,故只好以替身的形態出現。」佛洛伊德將這種替身的形態命名為「遮蔽性記憶」(concealing memories[1]。對於女藤井樹來說,重要的印象就是對男藤井樹的感覺,但由於受到父親逝世的干擾,加上男藤井樹突如其來的退學和消失,女藤井樹無法處理這些情緒衝突,在心理防衛機制下,那份重要的印象便進入了潛意識,形成一種近似遺忘的狀況。結果,回憶只剩下替身的形態(遮蔽性記憶),即對男藤井樹的零碎記憶。

   在與博子通信的過程,女藤井樹漸漸將一堆零碎片段組織起來,重新闡釋和理解這段過去背後的象徵意義,建構出一份青澀朦朧的情愫。當時,二人因其他同學的故意戲弄而獲選任為圖書館館員。圖書館內,女藤井樹坐着製造書卡,抬頭望向男藤井樹時,純白色的窗簾隨風飄起,象徵了她心中莫名的悸動。而男藤井樹若隱若現,甚至消失於窗簾之後,反映了她並沒有意識到那份似有若無的情感。即便如此,於電影中出現足足四次[2]的書本《追憶似水年華》一直提示著追憶那段日子的意義:重尋失落的時光。透過解讀回憶的意義,愛情的真相逐步浮現,一段段與男藤井樹相處的回憶讓她找到被壓抑的潛藏感覺。最後,那本《追憶似水年華》默默地留守書架上多年,發現書卡背面的素描後,她看到最真實的情感,猶如她於雪地上發現的那隻蜻蜓。蜻蜓早於夏天死去,雖然冬日冰雪埋藏了它,但同時也凝結了它原有的面貌。


  那柔和的逆光與翩翩起舞的微風交織成朦朧的情愫,一直是我深愛這部電影的原因。

   這段回憶於青蔥歲月結束並且凍結於女藤井樹的回憶當中,多年後它以同樣的面貌重現,在全新的理解底下形成了愛情的模樣。因為死亡而無法圓滿的愛造成恆久而無法跨越的距離,如此浪漫的性質更加令女藤井樹為之目眩。"A thing of joy is a beauty forever; its loveliness increases; it will never pass into nothingness"[3] 愛情的喜悅曾經存在過,那份美好永遠凝結在那一刻,停留在腦海深處,然後在回憶和幻想的推波助瀾之下,美好的感覺仿佛變得真實而且永恆。

在愛情中尋找原初的另一半

   雖然男藤井樹早於雪難中離開人世,只以回憶的形象出現於電影之中,但他的愛情模式始終在與博子和女藤井樹兩段關係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由頭至尾都牽引著兩條故事線的發展,對劇情起了關鍵作用。藤井樹這一個名字在《情書》裏等於了兩個人,分別是男藤井樹與女藤井樹。這種同名同姓的角色設計並不是簡單的只為營造二人間曖昧尷尬的氣氛,它背後更大的暗示是男藤井樹追尋圓滿的愛情觀。

   《柏拉圖文藝對話錄會飲篇》中,最引人入勝的莫過於阿里斯托芬所敍述的神話故事:從前的人類本來是一個擁有兩張臉、四隻手和四條腿的球體,力量強大,可惜自視過高的態度讓神祇紛紛感到不滿。因此,宙斯下令將人類分成兩個個體,自此人類便窮一生精力尋找原本屬於自己的另一半,讓自己變得完整。將這個故事套用男藤井樹身上,利用當中的寓意便能夠清楚詮釋他的愛情思維。

   女藤井樹與男藤井樹同名,一男一女互相呼應,隱喻了藤井樹的完整自我,象徵著二人為各自原初的另一半。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男藤井樹與女藤井樹從沒有正式展開戀情,他對她的愛慕很大程度上是建基於戀愛中幻想的部份,並以此作為他的自我肯定。在這段愛情中,他愛著的只是心目中依著她建構的戀愛形象,正正是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所說的「戀人愛上的是愛情,而非愛戀對象。」說到底,他愛的還是自己,和那個自己創造的幻想世界。後來,二人的分別暗示了男藤井樹與另一半的割離,這份缺失促使他進入尋覓命中注定另一半的階段。所以,當遇上與女藤井樹長得一模一樣的博子,他積極主動追求,嘗試找回自己曾經擁有的另一半。他把潛意識中對完整和圓滿的渴望投射成對博子的愛慕,以自我補償的心態去對待此段愛情。結果,博子淪為女藤井樹的替代品,用來彌補男藤井樹曾經擁有而後又失去了的原初狀態。


備注
[1] 遮蔽性記憶,英文為concealing memories(又名screen memories),使用的是現在分詞,含主動的意味,表示它是存在著以便遮蔽他種記憶的。
[2] 第一次是女藤井樹在圖書館做《追憶似水年華》的書卡;第二次是男藤井樹退學前請女藤井樹替他還書;第三次是女藤井樹去還書,把書放到書架上;第四次是學校一班女生把書送到女藤井樹的手中,讓她發現書卡背後的素描。
[3] 摘自英國詩人濟慈的作品《思迪彌翁》開首